不是“妈虫”,是骄傲的全职妈妈
社会在歧视母亲,歧视全职妈妈。
看过[82年生的金智英]之后,仔细想了金智英当下的困境,我冒出这个想法。
《82年生的金智英》是16年底在韩国出版的一本小说,金智英这个名字是韩国社会最常见的女性名字之一。
那一年5月份,发生在首尔江南地铁站的一起随机杀人事件,将韩国社会的“厌女症”推至舆论漩涡。随后出版的《82年生的金智英》在一定程度上击中了无数韩国女性的日常经验和内心深处。
一位成团女爱豆在节目说:“以前想不通的事突然都明白了,因为身为女人,就像被人打了一记后脑勺一样。”
©️[82年生的金智英]
金智英的故事其实很温和,她甚至算是在整个社会已经抽到上上签的那部分女性:
接受高等教育,漂亮有能力,有过一份还不错的工作,很认可她的上司,有着努力顾家又不大男子主义的丈夫,常鼓励她的朋友、关爱与支持她的母亲等等。
但也正因此,普通的金智英的故事才更细思极恐。一个受到关爱的、很努力上进的女性,因为婚姻和育儿而陷入到混沌又毫无进展的孤岛处境。
©️[82年生的金智英]
和许多韩国女性一样,也跟许多亚洲女性一样,金智英和本书作者赵南柱都是在婚姻生子后隐于家庭。根据韩国统计厅2015年的数据,韩国每五位已婚女性中就有一人因结婚、生子和育儿而离职。
但所有的全职母亲,并未因此得到她们应得的感谢,反而倍受欺凌和贬低。
2015年,韩国出现了许多与女性相关的热门话题,“妈虫”这个词也在那一年出现。“妈虫”最初指没有管教好孩子而打扰到别人的年轻母亲,后来也用来讽刺那些看上去无所事事、靠丈夫养活的全职妈妈。
©️[82年生的金智英]
全职主妇居然被称为“妈虫”,这让赵南柱震惊又难过。“在此之前,再怎么侮辱也不会侮辱到妈妈们身上”,这成了《82年生的金智英》的成书契机。
赵南柱自己也经历过,把女儿送到幼儿园,在咖啡馆写书,被闲言碎语击中:“明明天天都在玩,为什么要把孩子送到幼儿园?既然在玩,为什么还喊累?”
她那时没有作品也没有名气,不反驳,只把那些话堆积在内心深处。
智英因为手疼去医院看病,被医生反问:“饭是电饭锅做,衣服是洗衣机洗,为什么会疼?”
丈夫不太喜欢她出去上班,对她说“你正好在家休息一下,孩子长大就会好的。”智英反问:“看孩子是休息吗?”
©️[82年生的金智英]
不工作的女人成了男人的“寄生虫”,在家带孩子、做家务被完全看不到和贬低,被认为是“休息”。
有位作家一针见血:“尽管人们写了很多崇高的话语赞美母亲,但实际上这个角色被赋予了很低的威望。我们的社会崇尚的是金钱权力和成就,而不是哺育孩子。”
家务是不付酬劳动(Unpaid-work),做饭、洗衣、育儿、照顾老人和病人,劳作一样不少,但因为发生在私领域的家庭内,不产生经济效益,全职妈妈仍然是“没有职业工作的人”。
她们的劳动即使再辛苦,因为无法度量其价值,无法通过工资体现出来,就会被完全忽略掉,而全职主妇和她身前的丈夫甚至因此有了细微“主—奴”意义上的差别。
日本电影[家族之苦3]里,全职主妇的女主在一次打扫房间时因为太累睡着了,因此被小偷光顾,而自己藏的私房钱也被丈夫发现。
被丈夫张嘴就讽刺:“那些都是我赚来的钱吧,你倒是去赚钱看看啊!我一边流着汗、一边用糟糕的英语和中国老板理论的时候,你倒在打盹啊,挺舒服啊!”
©️[家族之苦3]
国产剧《恋爱先生》里,全职主妇的女主面对多次出轨的丈夫,被丈夫气急败坏地质问:
“我给你买头等舱的机票,给你订最好的酒店,反正这么些年都是我来养你的,穿最好的衣服,住最好的房子,开最好的车。
我在外面辛辛苦苦挣钱的时候,你在干什么?风吹不到雨淋不到的。你给过我温暖吗?你给过这个家什么?凭什么让我净身出户?”
©️《恋爱先生》
什么柴米油盐、事无巨细,什么生养不易、母性伟大,在他们看来全没技术含量,没经济收益,也便全没意义。
小说里,金智英反思“不论哪个领域,技术都日新月异,尽量减少使用劳力,而唯有家务始终得不到大家认同。”全职主妇,也因此从未在家庭角色上得到应有的尊重与认同。
联合国国际劳工组织发布的报告显示,全球大约有6亿女性全职承担家务劳动,而全球处于同样情况下的男性,则只有4100万人。
而根据统计,中国女性花在照顾家庭等无报酬工作上的时间,占总劳动时间的44.6%,男性的这一数字仅为18.9%。
女权主义者们在1973年的《新女权主义》小册子中就已经写道:“女性所做的是高达平均每周99.6个小时的工作,既没有罢工的可能,也无法缺席……”
女性在家务上无偿付出,而男性通过工作带来社会声望和地位,他们又能通过在外挣取的工资控制妻子,被赋予了家庭内的控制权和惩罚权。
本质上,这是一种新型剥削,以家庭和婚姻为名。
毕竟,如果你要真的给家务劳动算一笔,让人想起日剧《逃避虽可耻但有用》里设置的一种新型“雇佣婚姻”,一下子让主妇的劳动价值具象化:
主妇的劳动时间是一年2199小时,这份工作它的价值是304.1万日元(约19.7万人民币)每年。作为对比,在日本,一名普通大学的毕业生,年薪为16.8万元人民币左右。
但一旦这份“雇佣约定”发展成为爱情、以婚姻收尾,反而因此成为一种“爱情剥削”。
©️《逃避虽可耻但有用》
况且,家庭主妇还是高危行业,[塔利]里的妈妈在生下第三个孩子之后,终于被多年繁重的家务日常和心理压力拖垮,只能幻想出另一个人格来自我治愈,患上了精神分裂症。
©️[塔利]父亲完全缺席家务
何其相像,[82年生的金智英]里,智英抑郁症发病,才开始让家人重视起她的心理健康问题。
©️作为别人的妈妈,别人的妻子,偶尔也觉得挺幸福的。可是有时候呢,我又觉得自己像是被囚禁在什么地方
一旦选择成为全职主妇,便意味着多种风险,最重要的,便是和社会脱节的风险。
在韩国、日本和国内这样的高强高压职场环境里,怀孕通常意味着离职。女性在生育后,突然陷入到在职场和社交都失语的双重困境。
这样的现象在韩国被称作“强力断工”(강력단절)。数据显示,约有45%的韩国女性在生育后经历“强力断工”,平均持续时长达8.4年。
等到孩子长大一些,这些女性也会想着重回职场。比如金智英。
智英重新开始找工作,却发现因为几年的空白期,再次进入劳动力市场变得很不容易,愿意雇佣她的只有一些弹性工作时间的小店铺。
©️[82年生的金智英]只能看些小时工
她重新联系原来的女上司,本来已经决定要去,却因为无法雇佣到月嫂照顾小孩,婆婆又坚决不同意男方休产假顾家而告吹。
即使真的能回到职场,在[82年生的金智英]里,也是丈夫旁边女同事那样,边顾孩子边上班,一切鸡零狗碎、手忙脚乱,还要饱受职场歧视。
即使原本被委以重任,一旦请假生子,重返职场,也要从头再来。
日剧《业务部长 吉良奈津子》里,女主结婚生子,三年产假过后重返职场,已经从核心的广告策划部被调到了业务部(销售部)。
公司还是那个公司,江湖已不再是那个江湖,但上司说得明白:公司要用你,为的是来显示我们对育龄女性的包容。
©️《业务部长 吉良奈津子》
以《都挺好》重回大众视线的姚晨也曾在一个演讲中,谈过生育对自己的影响。她说自己连着两次,都在雄心勃勃摩拳擦掌准备撸起袖子大干一场的时候,怀孕了。
生孩子,休产假,从公众视野消失,期间自己的整个团队都散了,只留下了经纪人。五年过去,生了两个孩子,错过很多好导演的好项目,等再回到职场中时,突然发现自己的事业处于无戏可拍的尴尬境地。
有代表作的、娱乐圈中坚的明星尚且如此,那些普通的全职妈妈想要重归职场,所面临的困难程度,便可想象。
姚晨同样在演讲里提,自己这些年最常被问到的一个问题就是:“你是如何兼顾事业与家庭的?”她困惑:“为什么没有人问我先生同样的问题呢?”
©️姚晨演讲《一个中年女演员的尬与惑》
即使强势如“大魔王”凯特·布兰切特,也不止一次在采访中被问及同样的问题。
她回答说“父亲就不会被问及「同时兼顾事业与家庭会觉得辛苦吗」这种问题,而女性只要成为了母亲,无论她是演员还是工程师、图书管理员还是老师,都会被问到平衡家庭与事业。”
©️凯特·布兰切特采访
[找到你]中有一句台词说:
“这个时代对女人要求很高。如果你选择成为一个职业女性,就会有人说你不顾家庭,是个糟糕的母亲。如果选择成为全职妈妈,又有人会说,生儿育女是女人应尽的本分,这不算一份职业。”
而事实上,更多的女性则是既要在社会上同男人一样的工作,又要回家做繁重的家务。因为历史长久的传统角色和很难改变的观念决定了这一点。
事业与家庭是需要平衡,但只问女性这个问题的潜台词则是,男性在外主事业天经地义,女性终归还是要回到家庭中去。
所以[82年生的金智英]里,智英一开始没被选到企划组名单上,这个名单上也只有男性,上司解释:
“不是因为你的能力不行,而是女职员要结婚、要休产假,很难长久。”
©️[82年生的金智英]
一面逼着女性无论如何都要回归家庭,一面用“妈虫”这样的话语污名化全职主妇。这就是这个男权社会的本性和本质。
如果你再往深一层想,根据《东亚妇女的职业生活》上的数据:在韩国,全职工作的女性只能挣到相当于男性54.6%的收入;在中国台湾,女性收入为男性的69.8%。在内地,这个数字是68%。
《福布斯》报道,韩国职场中身居要职的女性就更少,她们仅占董事会及管理层的2%。
另一个更残忍的现实是,女性只能在职场做薪酬最低的工作,而且还不能摆脱回家后家务的束缚。然后,她们还要再接受另一层被社会贬低的女性价值。
©️[82年生的金智英]里讽刺职场女性
《82年生的金智英》出版后,受到了韩国男性的普遍抵制。同名电影在韩国电影评分网站上,女性观众打出了9.46的平均分,男性则是1.76。有男网友甚至留言称电影是“一群被害妄想症的狂欢,建议送她们去心理治疗室”。
两性的分裂令人绝望。
赵南柱解释说:“在韩国,他们常有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设想——男女关系是一座天平,男性和女性站在天平两端,当女性的地位有所提高,那么,男性所得到的一切都必将会向下跌落。”
但其实,男性同样在这张网里承受着无形的父权压力。只是,他们又很容易把自身的失落感归咎于越来越独立的女性和女性地位的提升。
越弱者挥刀砍向更弱者,“妈虫”污名的诞生便是这个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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